在前两篇的漫谈当中，我和大家着重聊了聊审美能力在摄影艺术中的决定性，还论述了“情”与“理”在摄影创作中的关联性。接下来我想再谈论摄影的本质。

物理学对于摄影定义非常简单，无非是希腊语当中的借“光线”进行“绘画”的活动。这个从物理学层面给予的回答并不全面，因为它并不能涵盖现代摄影的本源。这不过是“技”的层面，单纯地解释了摄影的技术过程，我觉得也更贴近于我在之前所说的“拍照”。而作为一项艺术门类的摄影，我更喜欢那句话——“摄影家的能力就是把日常生活中的稍纵即逝的平凡事物转化为不朽的视觉图像”。

细读这句话，它也是在讲记录，但是又已经远远超越了单纯的借助“光线”进行“绘画”式的记录。那么，如何才能将平凡的事物转化为不朽？

有人认为，绘画同样可以将日常生活中的稍纵即逝的平凡事物转化为不朽的视觉图像。当我们看到近代那些现实主义的绘画作品时，依旧受其震撼，那些栩栩如生的面孔，跃然纸上的硝烟，画家们用自己高超的技艺与独到的审美将瞬间化为永恒，平凡变成不朽。

因此，我们必须清晰知晓摄影和绘画这两项艺术的最大区别在什么地方。不然就会有人觉得，摄影的发明杀死了绘画，或者是绘画的存在已经无需摄影。我们要清楚，任何艺术手法的存在都有很强的排他性，所以关于它们“生死存亡”的争论实在是没有必要。每种艺术手法的排他性就意味着每种艺术身上都有其不可替代性。

摄影艺术相较于绘画的不可替代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时间、空间和质感的表现。照相机的发明是伟大的，因为它是人类视觉边界的极大拓展，它拓展了我们对时间的捕捉，对空间的延展，还有对质感的表现。而这三点也是其他任何一种艺术所不具备的能力。

在照相机发明之前，人类的肉眼是无法捕捉到三十分之一秒以上的运动速度，也无法捕捉流水和光线在数秒以上的运动轨迹。照相机的发明使得人类对时间感获得了无法想象的延展，现在我们发明的照相机最大快门速度已经可以达到万分之一秒，任何稍纵即逝的瞬间都可以被我们直接记录下来，这在摄影艺术诞生之前，绘画是不可能做到的。那些鸟儿扇动翅膀的刹那，飞瀑水花四起的瞬间，只能由画家去脑补。这便是摄影在时间上的不可替代性。

其次是空间上的延展，照相机的发明既能让我们拍摄到遥远的外星球，仰观宇宙之大，也可以明察秋毫之末，俯察品类之盛。现在照相机的长焦镜头已经可以清晰地拍摄到月球表面，而微距镜头则可以辨认花卉昆虫的细节纤毫，这是摄影在空间上的不可替代性。画家们笔下的月亮似乎永远都是清辉一道，跃然纸上的花鸟鱼虫或许能有其“神”，但终究因为受人的视觉限制而无法被描摹其“形”。

最后，我们可以通过相机对现实中的景致以最为丰富的画面细节进行保留，这就是视觉对于事物质感特征的表现。

以上这三点构成了摄影最核心的特质，这也是其他的任何艺术手法都无法替代的地方。照相机延展了我们对于时间、空间和质感的认识，它超越了我们生理的极限，更拓展了我们的认知边界。倘若没有照相机，那我们将永远无法感受那些最震撼的画面，也无法觉察到这个世界的丰富。

所以，照片的不朽，就是利用照相机对于这三个因素的强调与突出。如果说机器的发明提供了将平凡化为不朽的可能性，那么镜头后面的那个长在我们脖子上的头才是决定性的。

作为任何艺术，其本质是对于人认识方式的重塑。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由具象的文字和数字构成的，而艺术是在跳出这两种解释世界的方式，艺术家企图在文字和数字之外寻求其他的能够解释和表达世界的途径。

所以，不论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激烈的动机，还是毕加索格尔尼卡里抽象的张力，他们借助声音或图画，诠释和表达自己对于命运的思索。他们不用任何的文字来解释，纯然的形象却也能诉说着生命的沉重，而且是亿万倍的强烈。

摄影更是如此，作为一项艺术，我们借助镜头是在寻求一种新的诠释世界的途径。翻开世界摄影史，那些在摄影领域取得不菲成就的前辈们就是在借助相机展现自己眼中的世界。有的摄影师关注现实的草木，有的则喜欢构建虚幻的蓝天；有的喜欢重复拍摄自己所处的环境，在不同的岁月中里审视自己的家园，有的则向往令他们好奇和充满未知的世界；有的常常被人物的真情感染，以人文的情怀着力渴望展现人性的善良与光辉，有的则执迷揭露人性的丑恶与虚假，更善于谴责和批判。

因为有了对于现实世界深入的理性思考，内心才有了想要精准表达并向外输出的强烈冲动。在这个理性与感性不断拉扯的过程中，摄影大师们逐渐形成了自己别具一格的艺术语言，才使得他们真正有了把稍纵即逝的平凡事物转化为不朽的能力。

为什么我们国家近百年很难诞生世界级的摄影大师呢？我觉得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开始走的路就是错的。从一开始接触摄影，我们就是在专注于各种构图技巧和调色方法，很少去深刻洞察外部世界，也极少关切自己最真实的内心诉求，逐渐忽视了自己对这个外部世界构成的直观感受。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框范我们思维的技法，我们只是在不断的模仿别人，走其他摄影师走过的路，这又怎能催生拥有自己独到风格的高级艺术呢？各种重复的素材泛滥成灾，程序化的表达愈发突显，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早已经失去了值得被珍视和品味的必要。

我们发现自己的照片不如别人，便将矛头对准了摄影器材，于是就有人大放厥词“单反穷三代，摄影毁一生”，“摄影是用光的艺术，是把钱用光的艺术”……这些言论再次将这项艺术污名化，好像工具器材的价格和一个人在摄影圈子里的地位成了正相关，这更是让这个圈子变得乌烟瘴气。

对此，我的看法是，这种使劲砸钱还不一定能使自己水平提高的行为实在需要摒弃。技术始终当为内容服务，如果压根就没有内容，再高级的器材拿到手里也不过是个摆设。所以，有买器材的钱倒不如拿去读书、旅行、看电影、逛展览……当审美能力和认知水平都提高了，你的照片又怎么可能会落俗？当然，并不是说好的器材没有用，而是我们应该转移主要矛盾，实现将关注点从镜头到自己脑袋的转变。什么时候应该再去考虑器材的更换呢？就是当现有的器材已经无法满足现有的观念表达的时候。所以，多去接触和认真感受这个世界更重要，然后再去考虑表达，进而考虑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

如果你没有回归到平和的生活，而一味地为了艺术而艺术，为了摄影而摄影，总是苦苦经营着自己以换得名望与称号，那么你不可能享受到真正的艺术。

从未感受过亲情的温热，友情的浓烈和爱情的杂陈，没有体味过错综复杂的人性，不充分感受生活里的幸福或是苦难，既没有仰观宇宙之大，也从未俯察品类之盛，那么你能借助艺术表达出什么呢？又能重塑些什么呢？只不过是获得肤浅的短暂快感，然后无病呻吟，人云亦云罢了。

要记住：真正的艺术家心里是没有艺术的。